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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藝術雜志》2014年第三期
一、樂戶淵源之探討
北魏雜戶制度固然直接影響了樂戶制度,但在此以前,一些民戶在功能和結構方面已經與后世的樂戶趨于接近了,特別是漢魏以來的樂家、音家和倡家,這為尋找樂戶的淵源提供了重要線索,可惜學界對此關注得不夠,以下稍作申述。據《太平御覽•樂部七》引《漢書》云:“惠帝葬安陵,徙關東倡優、樂人五千戶以為陵邑?!睆倪@條史料看,當時掌握著表演伎藝的倡優、樂人群體一般就以“戶”作為結構單位。這種“戶”的內部組織又是怎樣的呢?一些史料為此提供了信息,如《史記•佞幸列傳》及《漢書•外戚傳》分別記載: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6](P.3195)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疥栔饕蜓匝幽暧信埽夏苏僖娭?,實妙麗善舞。[7](P.3951)自上引可知,李延年一戶之內無論男女老少人人皆以歌舞表演為業,而且這些伎藝明顯帶有世代傳承的性質。和其他史料比對又可知,這些“戶”的特點與后世的雜戶、樂戶存在不少相似之處,如《魏書•世祖紀》載太平真君五年(444)正月庚戌“詔”云:其百工伎巧,騶卒子自成,當習其父兄所業,不聽私立學校。這是北魏雜戶制度推行以后發生的事情,由此可見當時樂雜戶的伎藝是父兄子弟之間世代相傳的。另據劉肅《唐新語》卷二《極諫》引李綱諫曰:“均工樂胥,不得參士伍,……皆終身繼代,不改其業?!保?](P.297)這條史料再次表明,即使樂戶制度出現以后,戶內世代傳承技藝的特點仍然牢不可破。所以說,漢魏以來一些民戶在功能和結構上與后世的雜戶、樂戶確實存在相似之處。另外,漢魏這批民戶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稱謂,如“樂家、音家、倡家”等,也近似于后世“樂戶”之有專稱,這些稱謂在歷史典籍中出現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茲舉數例如次:《漢書•禮樂志》: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為太樂官?!短接[•樂部二十一》引《風俗通》:琵琶,近代樂家所作,不知所起?!稘h書•外戚傳》: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宋書•律歷上》:依案古典及今音家所用六十律者,無施于樂。《三國志•后妃傳》:武宣卞皇后,瑯玡開陽人,文帝母也。本倡家?!度龂?#8226;許慈傳》:(劉備)使倡家假為二子之容,效其訟鬩之狀,酒酣樂作,以為嬉戲。皆可為證,其中“樂家有制氏世世為太樂官”一條,亦反映出這種音樂伎藝在家族內的傳承性,而且“家”與“戶”在意義上也相當接近。直至隋唐時期,人們仍然有用“樂家”一詞稱呼樂戶的習慣,舉例如:《隋書•裴蘊傳》:蘊揣知帝意,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為樂戶。其六品以下,至于民庶,有善音樂及倡優百戲者,皆直太常。《新唐書•王虔休傳》:嘗得太常樂家劉玠撰《繼天誕圣樂》,因帝誕日以獻。
以上例子又一次證明,樂戶與漢魏以來大量出現的樂家、音家、倡家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所以在樂戶制度正式出現以后,仍有人用“樂家”這種舊有稱謂來稱呼樂戶。而在近代學者的論文中,則有使用“樂戶”一詞稱呼兩漢魏晉時期伎樂人的做法,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嚴格來講,那個時候樂戶制度尚未正式出現,還是把他們稱為“樂家、音家、倡家”更準確一些。樂家、音家、倡家不但與樂戶存在相似之處,而且也逐步成為后世樂雜戶、樂戶的骨干組成部分,這與外交、戰爭和掠奪有很大關系,舉《魏書•樂志》所載的幾條史料為證:永嘉已下,海內分崩,伶官樂器,皆為劉聰、石勒所獲,慕容儁平冉閔,遂克之。王猛平鄴,入于關右。苻堅既敗,長安紛擾。慕容永之東也,禮樂器用多歸長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自始祖內和魏晉,二代更致音伎;穆帝為代王,愍帝又進以樂物;金石之器雖有未周,而弦管具矣。世祖破赫連昌,獲古雅樂,及平涼州,得其伶人、器服,并擇而存之。初,高祖討淮、漢,世宗定壽春,收其聲伎??梢钥隙?,漢魏以來的樂家、音家、倡家由于掌握著世代傳承的特殊技能,所以成了政治外交中的饋贈佳品,更是戰勝國爭相掠奪、羅致的對象。當北方政權普遍推行雜戶制度以后,他們很自然會被進一步編入雜戶民中。而當樂戶制度正式出現以后,憑藉其世代掌握的表演伎藝,樂家、音家、倡家也必然會成為樂戶中的骨干組成部分。因此,若要追溯樂戶更早淵源的話,這確實是一條頗為重要的線索。當然,這些戶民雖可視為東魏以來樂戶的淵源之一,但二者的區別也十分明顯,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當時的政府尚未將樂家等列入專門的樂籍,對此前文已有闡述,毋庸多敘;第二,樂家、音家、倡家的社會地位與樂戶也有所不同,可舉以下史料為證:《漢書•外戚傳》:孝武衛皇后字子夫,生微也。其家號曰衛氏,出平陽侯邑。子夫為平陽主謳者。《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之。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三國志•后妃傳》:武宣卞皇后,瑯玡開陽人,文帝母也。本倡家。從上引來看,漢魏的“倡家”可以嫁入王室,甚至有成為皇后者,這就說明當時倡家的社會身份并不太低,而且在戶籍上似乎也沒有嚴格的限制。而據《唐會要》所載武德四年(621)九月二十九日“詔”云:太常樂人,本因罪譴,沒入官者,藝比伶官。前代以來,轉相承襲,或有衣冠繼緒,公卿子孫,一沾此色,累世不改。婚姻絕于士庶,名籍異于編氓。大恥深疵,良可矜愍。這篇詔書說明,樂戶職業不但世代不能變改,而且社會地位極低,故為士庶所深恥,連婚姻也必須是同類戶民自相為配。在這種條件下,要嫁入王室甚至成為皇后幾乎不太可能。即使要嫁給一般的平民或士人,也須先行脫籍,難度也相當大。由此可見,樂戶的地位明顯要低于漢魏以來的樂家、音家、倡家,所以二者雖存在一定的源流關系,卻千萬不要混為一談。最后還有一點須要澄清,即早期樂戶的社會地位雖然比較低,但仍不能等同于奴隸。據《大唐六典》卷六《都官郎中》記載:“凡反逆相坐,沒其家為官奴婢。……一免為番戶,再免為雜戶,三免為良人?!彼逄茣r期,一部分樂戶是番上服役的“番戶”,一部分樂戶則是太?!半s戶”,但無論如何都屬“戶民”身份,雖比良人即一般平民百姓地位要低,卻比“官奴婢”要高出一等或兩等,所以才有奴婢豁免為番戶、雜戶之說。近世某些著述直接將樂戶等同于奴隸,這是欠妥的,特此提請注意。
二、樂戶中心的轉移
早期樂戶研究中尚有一個問題頗為值得關注,亦即樂戶中心的形成、發展與轉移。現今研究樂戶的著述,往往只論及近古(宋金以來)樂戶最為集中的山西一地,這是不夠全面的,也不足以反映樂戶發展的完整歷史,以下接著探討。如前所述,樂戶制度是北魏政權遷鄴以后才正式出現的,“配為樂戶”的法令最初乃針對京畿群盜而制定。由于鄴都一帶盜賊頗多,稍涉末罪就有配為樂戶的可能,遂為樂戶人口提供了充足的保障。亦復因此,鄴都很自然地成為了樂戶繁聚的中心,前引《通典》提到“相州多樂戶”,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促成因素,比如陳寅恪先生就曾指出:蓋北魏洛陽既有萬余家之歸化西域胡人居住,其后東魏遷鄴,此類胡人當亦隨之移徙,故北齊鄴都西域胡化尤其胡樂之盛必與此有關。否則齊周東西隔絕,若以與西域交通論,北周領土更為便利,不應北齊宮廷胡小兒如是之多,為政治上一大勢力,而西域文化如音樂之類北齊如是之盛,遂至隋代猶承其遺風也。故隋之胡樂大半受之北齊,而北齊鄴都之胡人胡樂又從北魏洛陽轉徙而來,此為隋代胡樂大部分之系統淵源。陳先生的論述表明,鄴都樂戶的繁盛與“隨之轉徙”的“胡人胡樂”有密切關系,這些胡人胡樂也為這一“中心”的形成提供了人員和技術上的支持。直至隋唐時期,太常樂工中仍有不少是這些胡樂人的后裔,可見其勢力之龐大。由于南朝并未實施配沒為樂戶的制度,北周初年國力不及北齊,正致力于軍國建設,也無暇專注樂戶的問題,所以北齊的鄴都實際上就是當時全國性的、甚至是唯一的樂戶繁聚之所。鄴都雖是樂戶制度正式出現以后的第一個樂戶中心,但隨著北周滅齊、隋并天下,它卻遭到了沉重的打擊,那么這些樂戶將何去何從呢?據《隋書•音樂志》《隋書•裴蘊傳》《新唐書•禮樂志》等分別記載:自漢至陳樂工,其大數不相踰越。及周并陳,各得其樂工,多為編戶。至(大業)六年,(煬)帝乃大括魏、齊、周、陳樂人子弟,悉配太常,并于關中為坊置之,其數益多前代。
蘊揣知(煬)帝意,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為樂戶。其六品以下,至于民庶,有善音樂及倡優百戲者,皆直太常。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樂]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萬人。從上引史料中的前兩條不難看出,這些樂戶及其子弟被隋煬帝所搜括,并集中在“關中”,“為坊”以“置之”,被搜括者還包括南朝和北周的“樂家子弟”,關中的樂戶中心毫無疑問就是長安。這一點從第三條史料中也足以看出來,因為隋唐時期的樂戶主要隸于太常的太樂署或鼓吹署,人數以萬計。而作為中央禮樂機構的太常寺,很明顯是設置在長安城內的。由此可知,到了隋唐時期長安已經取代鄴城而成為新的全國性樂戶繁聚之中心。這里有一點須要稍作補充。前文引《唐六典•都官郎中》時提到了“番戶”和“雜戶”這兩個概念,并指出它們均屬樂戶民,但在社會等級上略有區別,這一點還有《唐律疏議》所載可作補充說明:議曰:工、樂者,工屬少府,樂屬太常,并不貫州縣。雜戶者,散屬諸司上下,前已釋訖。太常音聲人,謂在太常作樂者,元與工、樂不殊,俱是配隸之色,不屬州縣,唯屬太常,義寧以來,得于州縣附貫,依舊太常上下,別名“太常音聲人”。⑥這則史料說明,工戶統屬于少府,樂戶統屬于太常;⑦太常樂戶之中有一種是“雜戶”,“散屬”太?!爸T司”,而且戶籍置于太常而不置于州縣,所以身份要稍高一些。另一部分太常樂戶的戶籍則置于州縣,采取番上服役的方式,亦即“依舊太常上下”。他們就是“番戶”,別名“太常音聲人”,比雜戶的身份要略低一些。但勿論如何,太常樂戶均為特殊的戶民而非奴隸,且均以長安的太常寺為聚集之中心。到了唐玄宗時期,長安依然是樂戶中心,而另一個中心也悄然誕生了,這與開元二年(714)玄宗設立教坊以“典俗樂”有極大關系。據史料記載,當時一度出現了五個教坊,其中宮內的教坊稱為“內教坊”,地點設在蓬萊宮側。⑧宮外的教坊則稱為“外教坊”,共有四個,其地點在《教坊記》中有明確記載: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蓋相因成習。東京兩教坊俱在明義坊,而右在南,左在北也。
可見,當時西京除內教坊外,新置了左右二教坊,分別位于長安的光宅、延政二坊。東京即洛陽,也新置了左、右二教坊,它們全部位于洛陽的明義坊。教坊所典的俗樂,原本屬于太常,當教坊分立以后,原本表演俗樂的太常樂戶遂改而隸于教坊。⑨復由于五教坊中有兩個設在東京,所以洛陽也聚集了大批的樂戶,從而成為與西京并峙的又一個樂戶中心。那么唐皇朝為什么要在首都長安以外的地方另設教坊呢?原來,出于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原因,唐代帝王頻往東都,⑩而玄宗本人更曾五幸洛陽。如果每次出行都帶上大批樂人、樂器會很不方便,于是干脆就在東都另置一套樂官、樂人以供娛樂,這恐怕就是洛陽也置教坊的主要原因。輯訛輥如此一來,也產生了樂戶制度出現以后的第三個樂戶繁聚中心?,F在學界一提起樂戶,首先就會想到山西,但在早期樂戶發展史上,山西的地位根本無法和鄴都、長安、洛陽這三個中心相比。即使到了北宋初期,山西樂戶的地位也并不算突出,據《宋史•樂志》記載:宋初循舊制,置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荊南,得樂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貢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執藝之精者皆在籍中??梢?,北宋初年為了設立教坊,朝廷曾廣泛羅致全國各地高水平的藝人,山西太原雖亦有“執藝之精者”進入教坊,但只有“十九人”,遠較西川、荊南等地為少。這就足以說明,當時全國性的樂戶中心肯定還輪不到山西。不過,一些歷史的原因卻為山西日后成為樂戶中心奠定了基礎,其中起到關鍵性作用的當是后唐莊宗的出現。據歷史記載,山西是后唐立國的主要根據地,后唐莊宗最初稱王的地點即在太原;輰訛輥同光元年(923),莊宗于魏州即皇帝位,遂以魏州為東京,太原為西京,鎮州為北都。輱訛輥更為重要的是,這位莊宗最喜歡俳優,據《新五代史•伶官傳序》稱:(后唐)莊宗既好俳優,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晉之俗,往往能歌其聲,謂之“御制”者皆是也?!菚r,諸伶人出入宮掖,侮弄縉紳,群臣憤嫉,莫敢出氣,或反相附托,以希恩倖,四方藩鎮,貨賂交行。引文提及的俳優、伶人,都是教坊中典俗樂的樂戶民。由于皇帝的喜好,當時伶人的勢力非常之大,縉紳、群臣亦“莫敢出氣”,其影響自然也非常之大,以至于“汾、晉之俗,往往能歌其聲”,后唐莊宗還因此而成為了傳說中戲劇的祖師爺。可以說,山西日后之所以能成為樂戶中心,就是以此為開端的。但研究早期樂戶發展歷史則必須承認,北宋以前其地位還不足以和鄴都、長安、洛陽相提并論,有學者將山西視為“樂戶的主要發源地”,恐怕是不夠客觀的。
三、小結
以上對早期樂戶發展史上的若干問題作了一些考析。概而言之,樂戶制度的正式出現是在東魏而非學界普遍認為的北魏,它是從北魏雜戶制度中發展出來的。而在北魏之前,一直有大量樂家、音家、倡家的存在,他們無論在功能抑或戶民結構上都與后來的樂戶有相似之處,可視為樂戶產生的淵源之一。當然,他們與樂戶的區別也相當明顯,特別是在社會地位方面。此外,北宋以前曾出現過幾個全國性的樂戶中心,東魏、北齊時期的鄴都是第一個,隋唐時期的長安是第二個,唐玄宗以來的洛陽是第三個,出現的原因雖各有不同,但均為樂戶的集中、繁聚之所。至于目前樂戶研究界最重視的山西,從五代開始就有不少的樂戶存在,但在當時其地位尚無法與上述的三個中心相提并論??傊?,樂戶制度正式出現的時間、樂戶與漢魏以來樂家、音家、倡家的關系、樂戶中心的產生和轉移等問題,是早期樂戶發展史上較為重要但又較少獲得學界關注的幾個問題,若能將其考析清楚,對于宋金以后樂戶發展歷史的研究也有較高參考價值,因為源若不清,其流也難于考究。只是筆者學識有限,所述未必確當,還望方家教正。
作者:黎國韜單位:中山大學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