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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詠懷詩,作為古代常見的詩歌類型,主要表達詩人的志趣和情懷。現代畫家詩人創作了大量的詠懷詩,這些詠懷詩按照內容大致可分為四類:述志類、紀夢類、記病類、感時類。通過對現代畫家詩人詠懷詩的分析,可以了解他們的生命意識和內心情感。
關鍵詞:中國;現代;畫家詩人;詠懷詩
引言
詠懷詩又名述懷詩,是以吟詠懷抱、抒發情志為主的詩歌類型。“詠懷”一詞最早見于阮籍《詠懷八十二首》,《文選》李善注:“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羅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諷刺,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1]1067從詠懷詩的誕生來看,阮籍作詠懷詩的動機出于對自身生命安危的擔憂。雖然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缺乏統一的布局和清晰的思想線索,很多詩篇的創作背景和抒發的情感類型并不明晰,但依然可以從詩歌中感受到詩人的出世思想不斷轉化升級的過程。趙沛霖在《論阮籍〈詠懷詩〉———出世思想與〈詠懷詩〉發展的三個階段》一文中將他的《詠懷詩》分為三個階段:1~24首為第一階段,出世思想的萌生階段;25~55首為第二階段,出世思想的確立階段;56~82首為第三階段,神仙世界的向往階段。[2]雖然阮籍在《詠懷詩》中體現的是個人情懷,但這組五言詩在詩歌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從形式上而言,這組詠懷詩由八十二篇作品組成。雖然寫作時間各有不同,但思想基調高度統一,這是大型五言組詩的開端;從內容上而言,阮籍的《詠懷詩》中體現的哲理性與漢代詩歌傳統具有明顯區別:《詠懷詩》將人類幸福的喪失看作必然,從《詠懷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對社會現實不斷加深的失落情緒,詩歌中表達出強烈的厭世感;漢代的五言詩雖然也感嘆幸福的喪失,但并不視為生命的必然。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吉川幸次郎認為“阮籍的《詠懷詩》在五言詩的歷史上,進而在整個中國詩歌的歷史上,有著最為重大的意義。因為到了阮籍,五言詩一方面成為知識分子用以表現他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工具,同時也建立了用這一文學形式最坦直地吐露自我心情的傳統”[3]154。魏晉時期的詠懷詩以阮籍為代表,同時期還有許多詩人創作這一題材。有的直接標明“詠懷”“述志”,如阮籍;有的則標明“雜詩”組詩,如曹植、張華、陶淵明;還有的則以其他詩體出現,實則為詠懷詩,如曹操的《短歌行》、左思的《詠史詩》、郭璞的《游仙詩》等。[4]可以看出,魏晉時期詠懷詩的實際創作數量相當可觀。詠懷詩的大量出現可以視為是這一時期玄學思想影響的結果,但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這一時期自我意識的迅速凸顯,詩人希望借助詠懷詩發出個性化的聲音。以阮籍為代表的魏晉詠懷詩在六朝時期逐漸播散,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陶淵明詩歌中飲酒、詠菊題材中強烈的述志傾向,這種傾向與阮籍的詠懷詩有諸多的類似之處。經過六朝時期的逐漸播散,唐代的許多詩人已經能熟練地運用詠懷詩這一題材進行創作。從唐代詩人對詠懷詩的接受情形來看,詠懷詩在唐代主要以三種形態出現:擬阮和阮之作;題為“詠懷”之作;“詠懷變體”之作。[5]前兩種形態可以看作是對“詠懷”詩的直接繼承,而后一種則是對“詠懷”詩的更新發展。“唐人的感遇系列、古風系列、感懷系列等,因與阮籍《詠懷詩》有著千絲萬縷的相承關系,不妨將之視為在阮籍《詠懷詩》影響下的詠懷變體。”[5]唐代以后,詠懷詩作為一種基本的詩歌類型固定下來。明清兩代都出現了擅長詠懷的詩人,例如阮大鋮擅長將山水田園與詠懷相結合[6],清代査慎行注重對人生的體驗和尋味,注重“對理想和現實、人生和歷史、自然和人類的超現實的藝術觀察和詩法外現”[7]。詠懷詩發展到現代,其內涵變得更加豐富。在現代畫家舊體詩中,詠懷述志不再僅僅表達政治壓迫下的遁世游仙,而且與山水紀游詩的區別明顯,主要側重于理想懷抱的抒發、內心情志的表達以及對于時間、疾病的感受等。現代畫家的詠懷詩大致可包括述志、紀夢、記病、感時四個類型。
1述志類
作為知識分子的畫家群體都有服務國家、實現個人價值的抱負,畫家心中揮之不去的詩人意識正是個人價值追求的體現。當這一理想順利實現時,畫家會感到舒暢滿足;當這一理想受到挫折時,則感到委屈不平。徐世昌晚年的述志詩散淡恬靜,有明顯的隱世思想,這是因為晚年的徐世昌從普通的一介書生發展到位高權重的總理,他的隱士思想正是個人理想實現的結果。翻閱他晚年詩集《海西草堂集》隨處可見這樣恬靜風格的述志詩,如《曠懷》:萬事由來只信天,心閑身健即神仙。青衫席帽游山屐,快槳輕帆順水船。逢酒不妨開甕飲,遇床且自枕書眠。王倪嚙缺今何處,妙論猶憑往籍傳。[8]15又如《感懷》:春色無端染綠莎,一竿生計付漁蓑。梅花塢里曾思鶴,曇鑲村中欲換鶴。勝事已隨云影散,澹懷每對月明多。空齋獨坐無情思,一炷爐香養太和。[8]6再如《述懷》:紫茄白莧說家風,我是蘇門種菜翁。流水小橋村遠近,斜陽古柳路西東。園丁歲晚收山栗,童子朝來洗砌桐。漫道齋民知要術,豚踞長愿祝年豐。[8]4他的詠懷詩中大量出現“神仙”“漁佬”“塞上翁”“種菜翁”等字眼,明顯有自比含義。同是表達散淡隱世思想,他的詠懷詩與陶淵明的詠懷詩還有些不同。陶淵明的隱世是在洞察生命奧義后的主動避世,而徐世昌的隱世則是理想實現后的心理滿足。雖然幸運者如徐世昌個人理想得以實現,但大多數詩人終身有志難酬、郁郁寡歡。吳昌碩70歲時在上海購得吉慶里923號,上下三層寬大敞亮,生活上已十分寬裕。此時他在滬上畫壇名重一時,王一亭、王夢白、梅蘭芳等皆為弟子。可是我們在他這一時期所作的《述懷》中卻看到另一個吳昌碩:衰年悶損不行樂,一屋空嗟類野航。竹粉白隨云影墮,澗流紆帶草痕香。病狂竟使乾坤醉,得句徒生笠屐光。金石此身誰位置,且從晞發哭滄桑。[9]164晚年的吳昌碩內心深處似乎并不滿足,“衰年悶損不行樂”,他對于晚年物質上的豐沛并不在意,感嘆的是時光流逝有志難酬;“且從晞發哭滄桑”,晚年的吳昌碩對于中年時期失敗的仕途生涯耿耿于懷,藝術事業的成功也難掩心中的失落。陳定山晚年的臺灣生活并不愜意。一方面反復懷念故鄉杭州的風土人情,另一方面對于往事又耿耿于懷。晚年的陳定山一直糾纏于二者之間至死不休。從《深憂》中我們可以讀到他對于故鄉杭州和親人的思念:念家山坡憶杭州,浪跡真應到死休。夢想幾場成恐怖,焚河何處見車舟。七年渡海逃薰艾,一日嚴寒悔典裘。自覺今生無了債,復為兒女起深憂。[10]211首聯中的“浪跡真應到死休”說明思念之切,頷聯和頸聯都從自己的角度說明逃離大陸的“恐怖”。詩人看似豁達,但尾聯“復為兒女起深憂”則透露了他因對峙的兩岸關系而對兒女前程的憂慮。《深憂》傳達了詩人思鄉和憂慮的復雜情緒,而《老將》則更多的是懷才不遇的憤懣和傷感。《老將》是陳定山生前最后一首詩,詩人回顧自己的一生,感嘆蹉跎歲月中才略消磨報國無門。風云才略易消磨,鼓角燈前起伏波。故國人才龍舞盡,灞橋官柳墓田多。城中坐老看雙鬢,海上何年泛一槎。聞道投鞭生顧盼,及時猶可斷黃河。[10]250我們從詩句中不僅讀到了他對于自己才華蹉跎的感嘆,“海上何年泛一槎”,還夾雜了他希望年老返鄉的愿望。述志詩除了抒發閑適自恰或懷才不遇等個人之懷外,還有自己報效祖國、為國捐軀的國家之懷。何香凝的《出國途中感懷》就是一首詠國家之懷的詩。何香凝是國民黨元老級人物,與經亨頤、鄧演達、陳友仁等同仁相友善。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面對日益嚴重的“反共”浪潮,她聯合經亨頤等人極力反對。因為不聽勸阻,1929年她憤而離開上海遠赴法國。在離開上海赴法途中,她作《出國途中感懷》以明心志:車搖搖,風蕭蕭,多少青年海外飄!長驅直進何所畏?不怕狂濤與暗礁。舟行世界千萬里,飛機直上千云霄。一望中原無凈土,同胞血染贛江橋。三民主義今非昔,污吏貪官民怨極。帝國侵凌禍怎消?頻年借債如山積。金錢變作炮彈灰,到處肥田生荊棘。可憐十室九家空,民窮財盡饑寒迫。謀生無路去投軍,愿為司令當執役。無情毒炮一聲鳴,斷送生靈千萬億。犧牲為彼爭地盤,空流鮮血無遺跡。遙憐少婦泣閨中,望子思夫長嘆惜。不知已上斷頭臺,夢魂相會各言哀。留言后輩青年者,我等雄心且莫灰!天生我才必有用,今天死了再胚胎。前者犧牲后者繼,此后無窮烈士來。花開花落年年在,血冢黃花幾度開![11]109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孫中山逝世后,何香凝明顯感覺到國民黨內違反孫中山遺愿,在黨內大搞宗派主義。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她甚至拒絕參加和宋美齡的婚禮,不做兩人結婚的證婚人。[12]同年秋,年過半百的何香凝離開上海遠赴法國。從這首詠懷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何香凝當時的憤懣和不滿,這種不滿不僅是因為三民主義的理想被篡改和拋棄,“三民主義今非昔,污吏貪官民怨極”,更因為戰爭貪腐帶給百姓的苦難讓她寢食難安,“可憐十室九家空,民窮財盡饑寒迫”。何香凝和丈夫廖仲愷為了改變近代中國積貧積弱的社會現實,真可謂不畏犧牲敢說敢做。除了像何香凝一樣為國奔走呼喊的革命志士創作政治類述志詩外,還有的畫家詩人為失落的時代和逝去的政權而悲傷詠嘆,溥心畬就是其中的代表。溥心畬渡臺后,除了少量的紀游詩和酬答詩外,大部分的詠物詩和詠懷詩都是詠嘆美好時光的流逝。如:落日易水上,秋風度樊館。荊卿昔驅車,悲歌去不還。督亢何所有,蔓草橫長坂。空聞擊筑聲,圖秦嗟已晚。[13]57(《詠懷三首》其一)秋風吹玉殿,夜卷羅衣裳。隴首茂松柏,焉知舞秦王。一朝宮車出,三月焚咸陽。不見驪山宮,空余瑤草香。[13]57(《詠懷三首》其二)無論與何香凝、余紹宋、經亨頤等國民黨民主人士相比,還是與、、等共產黨革命志士相比,溥心畬的政治詠懷詩不僅顯得格局狹小,而且帶有過多的個人私見,因而并無太多可觀之處。
2紀夢類
按照現代心理學的研究分析,夢是人潛意識的反映。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就認為人的意識分為三類:意識、前意識和潛意識。人在社會規范中的生活都是意識指導的結果,人的意識活動支配規范化的行為模式。然而,在人的意識活動中有大量不為人知的潛意識隱藏,這些潛意識在白天被壓抑儲存起來,在夜晚睡夢來臨的時候被釋放出來。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此意。如果我們將政治理想和人生愿景視為詩人意識追求的結果,那么夢境的內容更多體現了詩人內心深處的想法和欲念。夢的劃分方式有很多種,根據夢的動機分為兩種:無寄托的夢和有寄托的夢。所謂無寄托的夢境,指的是在夢中沒有寄托和愿望,主要以記錄夢的奇幻和詭譎為內容,例如潘伯鷹的《紀夢》即是一例:海中隱隱聞群山,滄波接鱗欲吞天。十丈巨舶飄芥子,自崖一望空潸然。振衣拂袖歸隱幾,蘧然已蒞瀛洲邊。恍然御氣得飛度,不爾豈有凌虛船。烏龍驕吠皆龍種,入門傍拂花便娟。蕭蕭宇舍但明廣,臨窗珠樹低隨肩。乃知仙人本素約,世間侈靡皆妄傳。屏息久佇出玉女,皎如寒月芳姿圓。嗟余根鈍本俗骨,甯有奇抱能超遷。不遭呵斥見矜寵,宓妃奔走開璚筵。瓊蔬玉粒產玄圃,人間五味何能饘。終嫌大藥未染指,捫腹閉口收其涎。當筵再拜受玄旨,惜哉驚寤聞清弦。低頭訝視不自信,分明綽約當余前。何須對此發惆悵,紛紜真幻皆風煙。[14]4這首紀夢詩主要描述的是詩人在夢中云游海外仙山的奇遇。在夢中,他見到了“蕭蕭宇舍”“烏龍驕吠”“玉女”“宓妃”等,可謂是一次奇幻的仙境之旅。這首詩沒有明顯的政治寄托或人生詠懷,更多的是回憶夢中勝景,唏噓奇幻體驗。當然,正如人的心中始終存有欲念一樣,無寄托的紀夢詩終是少數,大部分的紀夢詩還是有所寄托的。夢境雖然美好,但也是人生無法實現的美好愿景的替代性補償。一場黃粱美夢醒來,心中的失落似乎更多了一層。因此,感嘆夢的虛幻是紀夢詩常見的主題。徐世昌在《說夢》中指的正是此意:萬水千山有夢通,癡人還說御天風。人間幻想爭祈夢,都在花魂泡影中。[8]57感嘆夢的虛幻實則在感嘆時間的流逝。在流逝的匆匆時光中,人的愿望無法達成會產生巨大的失落,這一點在陳曾壽的《紀夢》中體現得最為明顯。今生了不記,俄為何世人?夢中有寐覺,所覺孰幻真。沉沉古剎中,斗室棲我身。一身繩榻上,開眼微欠伸。日影滿東窗,計時方及晨。枯幾攤卷帙,壞壁懸瓢巾。不記生我誰,亦無妻子孫。荒荒何歲月,寂寂余爐薰。旋來擁帚奴,傴僂除埃塵。口頌普賢偈,悲音動心魄。虛空不能容,無始貪癡嗔。誠心猛懺悔,記授菩提新。眾業自無盡,我愿自無垠。彼唱我徐和,既寤猶津津。嗟我有生初,大母逮雙親。有叔復有姊,弱弟惟午君。六齡出京師,鄂渚三十春。蕃衍族滋大,人事叢悲辛。飄風六十年,忽然跡已陳。萬里異色天,峨峨冰雪鄰。君恩未能去,糜性安可馴?前塵既渺渺,來軫尤惛惛。還視窗日影,玩愒徒逡巡。[15]257這首紀夢詩采取對比的手法,說明人生幻如夢的主題。詩的前半部分詩人夢到自己化身為僧,求法于寺廟之中,“沉沉古剎中,斗室棲我身”。夢中的僧侶生活雖貧苦無據但也無牽無掛、孑然自在;接著詩筆一轉,夢醒之時想到自己有親人家屬讓人牽掛,“嗟我有生初,大母逮雙親。有叔復有姊,弱弟惟午君”,聯想到自己顛沛流離的一生,詩人感到郁郁不得志。將夢中僧侶的孑然一身與現實中親情羈絆事業無為作對比,陳曾壽感受到前途之渺渺,人生之乏味。這首詩看似紀夢,實際上將夢境與現實對比,最后落筆于“君恩未能去,糜性安可馴”,即不能復辟皇權的失落。類似感嘆人生幻如夢主題的紀夢詩還有張伯駒的《陽臺夢•紀夢和唐莊宗》:錦衾窄窄無縫,骨輕肢軟嫌棉重。一身飄忽上桐花,幻雙飛彩鳳。醒來還是客,愁賦落梅三弄。可能憑酒又昏沉,再續前邊夢。[16]121在這首紀夢詩中,張伯駒所和之人為唐莊宗李存勖。后唐莊宗李存勖自幼聰穎過人、隨父征戰。父親去世后,他秉承遺命,滅后梁,逐契丹,統一北方,建立后唐,卓越的軍事才華為他贏得了“戰神”的稱號。然而,李存勖長于征戰卻不善于治理國家,建國之后重用宦官、寵幸伶人,每日與伶人同臺唱戲荒治國務,建國三年即兵變被殺,失敗之速實為罕見。顯然張伯駒在詩中自比唐莊宗,詩的前半部分極力鋪陳權傾一時的奢糜生活,“錦衾窄窄無縫,骨輕肢軟嫌棉重。一身飄忽上桐花,幻雙飛彩鳳”;緊接著筆鋒一轉,后半部分則極寫落魄之時的失落與無助。聯想到張伯駒年輕時子承父業,貴為“民國四公子”之一,富甲一方;然而到了晚年,將平生所藏皆捐獻殆盡身無長物,就不難理解他所感慨的“醒來還是客,愁賦落梅三弄”非無病呻吟,而是切己感受。“人生幻如夢”的感嘆在張伯駒處顯得特別真實,讓人唏噓感嘆。有寄托的紀夢詩除了感嘆人生虛幻如夢的主題外,思鄉也是常見的主題。夢中回到家鄉,與家人無拘無束一起生活,恐怕是許多在外飄蕩的游子心中常常出現的景象。齊白石客居北平后常常在夢中還鄉,在《書夢》《昨夢》《夢游》等詩中他一次次地精神還鄉:難舍吾廬近曉霞,昨宵扶杖夢還家。感秋偏折簪頭菊,思懶猶憐戀地瓜。[17]114(《書夢》其一)昨夢到瀟湘,孤村落日黃。芙蓉無色菊花荒,往日風光堪斷腸。[17]121(《昨夢》)一點兩點黃泥山,七株八株翠柏樹。欲尋樹杪住僧樓,滿地白云無路去。[17]221(《夢游》)夢中的家鄉溫馨可人,花草遍地、瓜果枝頭的鄉村生活讓不得不在異地謀生的齊白石在夢中回憶起青年時期那段快樂的借山吟館生活。《紀夢》是陳小翠《湖山集》的最后一首,作《紀夢》之時,陳小翠剛剛離婚不久,與丈夫并不幸福的短暫的婚姻讓年輕的陳小翠更加眷戀和緬懷幼年時期無拘無束的生活。我昔有敝廬,乃在城西門。小樓煜黃日,悄悄疑無人。髫年矜奇慧,肺腑清且醇。奇字走蝌蚪,麗句鐫春魂。終日無一語,無語亦欣欣。有時詞源發,瀉地皆水銀。立身白云外,堯舜何足云。如何三四年,此意遂漸湮。魑魅相揶揄,胸膈郁微塵。平旦夢兒時,斗室生奇溫。故物如故人,一一來相親。理我壁上琴,傾我舊時樽。須臾慈父來,欣笑頰生紋。歡躍捉之坐,為我講魯論。醒來一惝恍,清淚忽盈巾。人生如四時,爛漫惟濃春。何如綰雙髻,長作夢中人。[18]117(《紀夢》)此時的陳小翠離婚后回到娘家與家人相伴,剛剛生下幼女翠雛,讓生活平添幾分樂趣。陳小翠的《紀夢》除了表達對幼年生活的懷念外,更多了一層對婚姻生活的失望。與親梅竹馬的情人顧佛影不能長相廝守,與丈夫湯彥耆的婚姻草草而終,失敗的婚姻讓年輕的陳小翠初嘗人生的不如意。相比她晚年的苦悶與掙扎,青年時期紀夢詩中所寄寓的惆悵與感傷顯得有些柔弱與矯飾。這一特點與她晚年的紀夢詩相比尤為明顯,《如夢令•夢中作》是一首作于50年代初的紀夢詩:長夜酒寒香苦,疊損故衣金縷。一夢四三年,夢里卻尋歸路。休去,休去。門外冷風凄雨。[18]257該詩簡潔通俗但寄寓良多。滿心的苦楚借助夢境含蓄地表達,讓這首所謂“夢中作”的詩歌總能讓人浮想聯翩,特別是末尾“休去,休去。門外冷風凄雨”從中可以感受到解放后陳小翠心中難掩的彷徨失落。
3記病類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人在青年時期身體強健,對于未來充滿憧憬。這一時期偶有病痛,但總還讓人覺得來日方長。然而人在年老之時所作的記病詩則完全不同,無論是達觀的放曠之語還是調侃的戲謔之語,總能讓人感受到詩句背后對于時間、對于生命的焦慮與不安。有意思的是,從現代畫家的記病詩中不僅可以體味他們晚年的生活情狀,也可以看出醫療手段的變化如何影響他們的治療。吳昌碩,年老體弱多病,這從他大量的記病詩中可以看出。從《缶廬集》(卷四)開始,他的記病詩開始增多。從他各卷詩集中記病詩的分布可以了解他中年之后生病的頻率,《病中寄馮梓臣鋒》(卷四)、《病除》(卷五)、《病起》(卷七)、《病起》《病余》《老病》(卷八)。從中不難看出,老年的吳昌碩記病詩明顯增多。中年的記病詩還有些壯年的詩酒豪情:聽雨作僵臥,方床牢結繩。藥煙浮古屋,海氣壓昏鐙。兩大眼看破,一寒愁病增。平生杯在手,羨爾客不能。[9]95(《病中寄馮梓臣鋒》)日進瓜茄口不舒,病除一飲啖花豬。齋居久矣嗤梁武,畫寢依然作宰予。拙手早知難畫虎,閑身誰更問騎驢。我無官守無言責,白屋如舟坐泛虛。[9]124(《病除》)老年的記病詩則少了調侃戲謔的輕松,多了病痛纏身的痛苦和難受:模黏身在乾坤里,病起方知倚竹床。足躄毀為牛馬走,髯疏愁對海山蒼。研如煮食和薇蕨,琴可移情聽羽商。卻笑老妻憐我瘦,自忘鬢禿滿頭霜。[9]157(《病起》)病余人比還魂鶴,弦斷秋橫澀指琴。聾且為鰥殊耐老,醉能逢蝶亦無心。閏年讖忍黃楊厄,飲墨碑疑碧落尋。事往如煙愁似織,短檠長劍夜深深。[9]204(《病余》)殘壘孤云駐,秋池一鑒開。黃深霜后鞠,綠瘦雨余苔。見佛有時笑,抱琴無此哀。一杯酬老病,甘苦夢中來。[9]221(《老病》)從吳昌碩的記病詩不僅可以知曉老年吳昌碩體弱多病的生活狀況,更從他不同時期記病詩的差異感受到了疾病如何緩慢摧毀吳昌碩剛硬自強的性格。同樣是描寫病痛,吳昌碩筆下的治病手段主要以中醫的煎藥靜養為主,而稍后西醫診療手段的介入到演變為更加先進的外科手段,高劍父晚年就做過膀胱結石手術。他在《協和醫院病中即事———民廿四年暮作》組詩中記敘其事:瘤滿胱前石滿懷,鉗來顆顆似珠圓。醫師幾斛都還我,留待新年種水仙。[19]118(其三)無端雙股漸麻痹,但覺須臾死半身。耳畔只聽刀剪響,便便腹剖任他人。[19]118(其五)民國二十四年即1936年,從詩中可以看出國內外科手術在30年代已相當先進,可以進行復雜的腹腔手術。妻子在“”中被批斗致死后,啟功的晚年生活就失去照料。除了在《頸部牽引》《頸架》等詩詞中可以看出他的頸椎毛病外,嗜睡少動的生活習慣使他體重迅速增加,血壓病、心臟病也隨之而來。啟功晚年詩詞中經常眩暈:天旋地轉。這次真完蛋。毛孔內,滋涼汗。倒翻腸與肚,坐臥周身顫。頭至腳,細胞個個相交戰。往日從頭算。成事無一件。六十歲,空吃飯。只余酸氣在,好句沉吟遍。清平調,莫非八寶山頭見。[20]60(《千秋歲•就醫》)夜夢初回,天旋地轉,兩眼難睜。忽翻腸攪肚,連嘔帶瀉,頭沉向下,腳軟飄空。耳里蟬鳴,漸如牛吼,最后懸錘大鐘。真要命,似這般滋味,不易形容。明朝去找醫生。服‘本海啦明’‘暈車寧’。說腦中血管,老年硬化,發生阻礙,失去平衡。此癥成為,美尼爾氏,不是尋常暑蒸。稍可惜。現藥無特效,且待公薨。[20]45(《沁園春•美尼爾氏綜合癥》)無論是眩暈盜汗還是美尼爾氏綜合癥,都是由于體弱多脂帶來的體能衰竭,之所以體能迅速下降除了他常年伏案、運動偏少的因素外,妻子的早逝也是重要原因。啟功除了頸椎病、美尼爾氏綜合癥外還有心臟病。住院生涯又一回,前塵處處盡堪衰。頭皮斷送身將老,心臟衰殘血不來。七載光陰如剎那,半包枯骨莫安排,老妻啼笑知何似,眼對門燈徹夜開。已經七十付東流,遑計余生尚幾秋。寫字行成身后債,臥床聊試死前休。且聽鳥語呼歸去,莫惜蟬絲吐到頭。如此勝緣真可紀,病房無恙我重游。[20]118(《心臟病發,住進北大醫院,口占四首》其一)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遙聞低語還陽了,游戲人間又一回。[20]190(《心臟病發,送入醫院搶救,榻上口占長句》)啟功晚年雖疾病纏身,但從他的詩詞中可以感受到他豁達開朗的態度。他對于生死病痛不系于懷,然而對于亡妻的思念卻與日俱增。除了男性畫家年老衰弱受疾病困擾外,許多女性畫家因各種原因也疾病纏身。在許多女畫家的詩詞中經常寫到疾病,陳小翠、周煉霞較為典型。陳小翠幼年時代即體弱多病,她少年時代的詩集《銀箏集》《天風集》《心弦集》《香海集》《滄州集》《綠夢詞》中就多次述其疾病,如《病懷》《病起和倩華》《養疴》《九月廿四日寶弟結婚于新惠中,余以病不克起賀,爰以小詩,以博雙笑》《前調•病中作》《南仙呂入雙調•病中遣懷》等。陳小翠的記病詩與她其他題材的詩作相似,也是以婉約見長。與男性詩人調侃式的記病詩風格相異,她的記病詩多了幾分纏綿柔弱。拂拂簾櫳柳帶長,夢痕多半滯匡床。舊題詩處苔生綠,新落花時水盡香。慰我病懷憐燕子,描人瘦影惱斜陽,吟魂一片渾無著,風曳爐香出畫廊。[18]4(《病起和倩華》)空庭暗雨,似三更將過。小顆釭花抱煙墮。裹重衾嫌熱,推了還寒,猜不準、定要怎般方可。房櫳聞碎響,落葉敲窗,幾度猜疑有人么?索性不成眠,藥氣愔愔,猶勝有、薰籠余火。待起剔銀燈寫新詞,又驀地驚人,影兒一個。[18]79(《前調•病中作》)陳小翠少年多病的經歷和輕松寬裕的家庭環境促成了嫵媚柔弱的性格,這一性格特征影響了她的人生軌跡。周煉霞的記病詩從數量上看較陳小翠少了許多,她的記病詩主要在晚年階段。她的記病詩少了陳小翠詩中的哀怨之氣,多了幾分懷舊感傷:籬邊霜迥,碧水煎芳茗。潮乍落,風初勁。茂陵秋未雨,綺閣人先病。拋彩筆,藥爐煙裊琴書靜。莫是禪難定,莫是愁難醒。百種念,千回省。不成今夜睡,還費明朝寺。焚香禱,維摩可許天花證。[21]285(《病訊》)消夏年時多有我。酒陣詞場,好句曾驚座。笑語微酡顏色可。隔簾輸與榴花火。樂事賞心容易過。豈料而今,病對書窗臥。寂寂難尋幽響破,流鶯也撿深枝躲。[21]302(《蝶戀花•小病感懷》)從周煉霞的記病詩中可以感受到她對于時光流逝、故人不在的感傷,“百種念,千回省”“酒陣詞場,好句曾驚座”,晚年周煉霞在病痛中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無常。
4感時類
時間恐怕是世間最無情也最公正的標準,無論貧富貴賤最終都要接受時間的審判。其實無論是懷才不遇的詠懷詩、壓抑纏繞的紀夢詩還是苦澀哀婉的記病詩,最終都是對時間和死亡的焦慮。正是因為人始終要獨自面對死亡,因而才會有宏志未酬的惆悵、親情遠離的惦念和傷病纏身的焦慮。感時類詩詞的主題集中在感嘆時光流逝之匆匆,總是通過季節時令等具體時間節點來體現。感嘆時光匆匆流逝是常見的感時主題。發出“逝者如斯夫”的詩人大多已邁入人生晚境,對于時間的流逝更加敏感真切,晚年的徐世昌、齊白石就有多首感時詩。徐世昌的感時詩在感嘆時光流逝時多采取居高臨下的俯視視角,總是從統治者的視角來俯瞰眾生。落葉薊門樹,風高霜又寒。長城無雁過,秋氣滿三韓。時序關心久,山河著手難。應知民事苦,茅屋幾家安。[8]16(《感時》)芳草天涯秋復春,平橋煙水幾分塵土。荒涼古驛增新壘,寥落晨星照故人。三島云霞蒸海市,兩階干羽格苗民。人間治亂分明在,誰向君平一問津。[8]10(《感時》)這種視角在他的感時詩中反復出現,恐怕與他曾經做過民國總統的政治經歷有關。而齊白石的感時詩則采取平視視角,顯得格外親切生動。晚年的齊白石喜歡追思時光,回憶童年爛漫天真的放牛時光:桃花灼灼草青青,樂事如今憶佩鈴。牛角掛書牛背睡,八哥不欲喚儂醒。[17]196(《憶兒時事》)回憶無拘無束的少年時光:少年樂事怕追尋,一刻秋光值萬金。記得那人同看菊,一雙蟋蟀出花陰。[17]118(《追思》)老來山水斷因緣,最喜閑游是少年。無事出門三十里,赤泥山下聽流泉。[17]228(《憶往事》)齊白石的感時詩不僅親切,而且總是離不開懷鄉主題。在他的感時、紀夢、記病和懷親等詩題中,他最快樂的時光總是定格在青少年時期的鄉村生活上。除了整體性感嘆時間流逝的感時詩外,還有一類感時詩是在具體的季節更迭和時令變化中感受時間,所謂“傷春悲秋”之慨即是如此。春季之所以讓人容易感受時間,是因為春日時節萬物萌發,詩人從生長中感受時間。兩行綠柳揚風絲,一樹紅桃待雨滋。九十春光宜縱飲,重三佳日又催詩。花開花落何人問,潮去潮來有客知。江上鼓鞞聲不定,伊誰猶譜惜春詞。[8]2(徐世昌《惜春》)誰家玉笛催芳樹,容易春歸去。漫將新恨語流鶯,借問天涯何處?繁華過眼,春風吹夢,流水渾難住。青山斷續蕪城路,應是愁無數。樓臺消盡可憐春,不信當年歌舞。亂云千疊,夕陽一片,散作黃昏雨。[13]99(溥心畬《御街行•送春》)
5結語
“詠懷詩”所詠何物?從以上的梳理來看,不離事業抱負、疾病夢境、季節時間等詩歌主題。為何畫家詩人們喜歡纏綿流連于這些主題上,對之反復喟嘆抒情?究其本質還是因為詩人的生命意識使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路走來,無論畫家們的經歷如何,他們都需要在夜闌人靜、孤身獨坐時面對自身靈魂的拷問。詠懷詩是畫家們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是面對自我生命的自問自答。通過這種問答,畫家詩人們有了更加強烈的生命意識,懂得珍惜時間、追求理想的可貴。詩人們總是在永恒的時間和有限的生命之間不斷產生焦慮,又在詩歌中反復喟嘆感慨來釋放情懷。
作者:葉瀾濤 單位:廣東海洋大學